書名：《在切瑟爾海灘上》
作者:[英]伊恩•麥克尤恩
譯者:黃昱寧

雖然在翻開麥克尤恩的小說《在切瑟爾海灘上》之前，我們就已確信，這不過也是一場八萬余字的文字游戲，可是在麥克尤恩綿密的敘述里，那種窮盡人世、貫穿時代的可貴野心卻又讓他與眾不同，他一手打撈起奧斯汀的渾然，毛姆的彈性，伍爾芙的敏銳以及格林的疏離，順勢解構(gòu)出一條只屬于麥克尤恩個人的棧道，暗渡陳倉。

翻開一本小說，我們會期待一個有著怎樣表情的開頭撲面而來呢？是“現(xiàn)在我住在波勒茲別墅，這里找不到一點兒灰塵，也沒有一件東西擺得不是地方。除了我們，這里再沒有別人，我們死了”（《北回歸線》亨利•米勒）式的傲慢，還是“從某種意義上說，一生中最愉快的時光莫過于用下午茶那一刻。有些時候，無論你是否享用下午茶——有些人當(dāng)然是不用的——僅這場合本身就令人愉快”（《一個貴婦的畫像》亨利•詹姆斯）式的誠懇？

而麥克尤恩的開頭，似乎壓根兒就不是沖著讀者而來的，“他們年紀(jì)輕，有教養(yǎng)，在這個屬于他們的新婚夜，都是處子身。而且，他們生活在一個根本不可能對性事困擾說長道短的年代。話說回來，這個坎兒向來都不好過……”一種不祥的，近乎滑稽的預(yù)感在讀者頭頂凝結(jié)成一大顆狐疑的水珠，輕“嗒”一聲，冰涼地滴落下來，順著我們僵住的臉頰緩緩滑下。有那么一瞬間，我們會覺得自己已經(jīng)讀完了全書，透過文字注視麥克尤恩狡黠和藹、深藏不露的笑臉。

新婚初夜的災(zāi)難，針對這個幾乎不存在任何懸念的古老話題，最簡單易行的方式，是順著那注定不可逃避的命運留下的蛛絲馬跡去追查來自個體人生經(jīng)歷的、心理狀態(tài)的種種特異之處，對人性的陰暗角落進(jìn)行一次徹底的打掃與梳理。張愛玲的小說《沉香屑——第二爐香》里，我們也能看出類似的端倪——引發(fā)新婚初夜災(zāi)難的顯性誘因是英國式淑女教育的蒼白與荒謬，而蜜秋兒太太對女兒隱性的控制欲和愫細(xì)對天真近乎可恥的依仗則是不可忽視的幫兇，最后再由英國殖民圈的保守與虛偽來完成對羅杰•安白登悲劇性命運的致命一擊，這是一個周全而殘酷的體系，緊緊制約住了人物掙扎的最后一絲可能性，在這里，羅杰•安白登的無辜是基本得到認(rèn)可的，他就像一個被隨便挑中的犧牲，莫名其妙地被宿命的巨浪吞沒，甚至都來不及選擇自己的反應(yīng)。

然而麥克尤恩多少是感覺到了這種判決的無力與無理之處，他一眼窺見的是屬于生活本身的徹底冷酷，或者是那種附麗于時代命運中的深深惶惑，所以這一次，我們無法獲得一個可以讓人釋然的解釋，因為罪愆無處不在，無法挽回的大錯，醞釀在每個眼神里，每個動作里，每句話語里，每個念頭里，似乎早在一切開始之前，它們就準(zhǔn)備好了，要等待那最終一刻的沉重悲哀。

所以，盡管在一開篇麥克尤恩就干脆利落地定下了故事發(fā)展的基調(diào)，但他那慢條斯理，一層一層致密堅實起來的敘述，仍然對我們具有無法抵御的控制力。愛德華與弗洛倫斯這對青年男女，與他們身處的那個年代之間，并沒有明顯的分歧，那是上世紀(jì)初六十年代的最初幾年，戰(zhàn)爭的魔影剛剛離去，叛逆的狂歡尚未上演，一切都還保持著一個等待的靜默姿態(tài)；他們的相愛，也沒有任何值得大驚小怪的特異之處，他學(xué)歷史的理性頭腦里，偶爾會綻放幾朵感性的煙花，她擅長演奏小提琴的手，也不拒絕承擔(dān)世俗生活的瑣碎庸常，惟一有點落差的，是他們倆生長的環(huán)境，他的家庭貧窮而粗陋，母親在一場車禍里失去了健康的頭腦，父親被生活的重壓消磨掉了熱情，可這一切，基本上還是維持在正常的范圍之內(nèi)，所以他并沒有因此長成一個偏激扭曲的青年。她的家庭富裕，生活優(yōu)渥，父親志得意滿，母親盛氣凌人，但這也不足以把她培養(yǎng)成一個冷若冰霜、目空一切的冰雪美人……所有的細(xì)節(jié)，麥克尤恩都毫不隱瞞地鋪列出來了，這道坎看上去沒有高到邁不過去的地步，可是他們竟然就是沒能邁過去，這一切，究竟應(yīng)該歸咎于時空中某個錯位的點，還是哪一只蝴蝶不合時宜地扇動了翅膀？

在切瑟爾靜謐的海灘上，一對被失望與慌亂沖昏了頭腦的愛侶，就這樣聽?wèi){舌尖的魔鬼指使，毫不留情地推翻了過往，隔斷了將來。在那個瞬間，他們竟沒意識到，這兩個人的海灘之外，是一個人漫無邊際的憂傷之海。（文/檀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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