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我不是潘金蓮》
作者：劉震云

大概是陳源斌起的頭，寫作者們?yōu)榱吮憩F(xiàn)中國女性身上那種傳統(tǒng)的堅忍、溫良、倔強、悲劇性特質(zhì)，往往選擇一個被命運拋入漩渦的底層婦女來展現(xiàn)，《萬家訴訟》里的何碧秋，也就是后來電影《秋菊打官司》里的秋菊，曾經(jīng)在中國人的心口刺下了一個糾結(jié)的“難”字，既是災(zāi)難的“難”，又是艱難的“難”。為了要一個說法，何碧秋這樣的底層百姓就得有荊軻聶政般的勇氣與決然，百折不回，義無反顧。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阻撓何碧秋的外部力量，并不涉及社會的公平與正義這樣宏大的主題。戲劇沖突形成與雙方當(dāng)事人的個性以及法律制度中的模糊地帶密切相關(guān)。這個故事與其說是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不如說是對人性的深度把玩。何碧秋所面對的那個外部世界，不算冷漠，反而還有幾分溫情的友好，所以她始終不需以難以消除的恨意來支撐她的訴求，甚至在得到說法的一瞬間，她的釋然里還粘附上了一層惆悵和內(nèi)疚的膜，而不是讓她歡欣鼓舞。

可是在劉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蓮》里，這樣的溫情已然消失殆盡。女主角李雪蓮雖然與何碧秋一樣有唐吉訶德式的沖動與莽撞，但她要應(yīng)戰(zhàn)的風(fēng)車卻要叵測復(fù)雜得多。

故事并不復(fù)雜，村婦李雪蓮想違反計生政策生育二胎，又不想付出在化肥廠上班的丈夫被開除的沉重代價，于是自作聰明地想出了一個假離婚的解決方案。她的如意算盤是：孩子在離婚之后降生，超生與丈夫就沒了干系，然后兩人再復(fù)婚重新回到以前的生活，既鉆了政策和法律的空子，又多得一個孩子。不料，這個看似萬全的計劃，卻在執(zhí)行過程中出了大岔子，李雪蓮沒想到丈夫會變卦。離了婚，他竟然假戲真做，另娶他人，自己風(fēng)流快活去了。扔下李雪蓮一個人在無盡的挫敗感與懊惱之中永不超生。

接下來的敘述突然就變得堅實豐沛起來，李雪蓮也開始了漫長的討要說法的訴訟之路。她執(zhí)意要證明之前的離婚是假的，然后同丈夫復(fù)婚，然后再同他真正地離婚……這是一個典型的擰巴綜合癥患者，對他們而言，人活著最重要的是爭一口氣，氣順了，生活才可以繼續(xù)。

李雪蓮首先選擇走法律程序，可是就算沒多少法律知識的人，大概也猜得到，她贏不了。法律只管拿得出來的證據(jù)，而不是消逝在風(fēng)中的傾訴或者誓言，她打的是場必輸無疑的戰(zhàn)爭。但是我們又必須承認，她有抗爭權(quán)利，一個友好、正確的社會應(yīng)當(dāng)毫無理由地尊重這種權(quán)利，并為之付出努力。

問題就出在這個友好的社會界面并沒有如愿出現(xiàn)，李雪蓮很快就察覺到，在公事公辦的程序背后，不過是借維護公平的名義，施行冷漠的拒絕。這是一場荒誕的對峙，李雪蓮荒誕的訴訟竟然牽動了一個自下而上嚴密相連的巨大體系。在這個體系內(nèi)外，實行的是兩種價值觀。體系外，只有平凡人生日復(fù)一日瑣碎的生活。而體系內(nèi)，則是一種精妙的實用主義哲學(xué)，這種哲學(xué)的精要是不顧一切維持往某種精確的平衡，在實現(xiàn)利益最大化的基礎(chǔ)上，消化來自體系外的麻煩和干擾。在這一前提下，李雪蓮的權(quán)利顯然就成了最不重要的部分，輕易就可以被拋諸腦后。而劉震云提醒我們，最可怕的一點是，所有牽涉其中的人，都本能地知道這一點，并按照這個原則做出自己的不假思索的取舍。

李雪蓮一鬧就是二十年，她始終沒想明白的事，讀者卻知道。她不是輸在占不占理上，而是輸在個人利益沒有與體制的利益處于同一個平面上。其實，小說里并無人性意義上的壞人，制度設(shè)計的缺陷才會讓驅(qū)利避害的人性向惡。這場持久戰(zhàn)里，沒有贏家。李雪蓮輸?shù)舳瓯緫?yīng)靜好安寧的生活，制度輸?shù)羲嬖诘膬r值，官員們則輸?shù)籼故幍牧夹摹?/P>

在大多數(shù)寫作者已經(jīng)無力書寫自己的時代，只知在娛樂至死與媚俗之路上瘋狂裸奔的今天，劉震云先生的寫作立場讓人肅然起敬。他難能可貴地堅守著知識分子為推動社會文明進程大聲疾呼的職責(zé)。他有勇氣直面時代的病癥，關(guān)心民眾之疾苦，而不是高高在上，虛與委蛇地玩弄文學(xué)，扮演上帝。

《我不是潘金蓮》無意重塑一位升級版的秋菊，它只不過是借著李雪蓮的執(zhí)拗來追問我們的社會、我們的現(xiàn)實，個體的尊嚴還是不可企及的奢侈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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