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嚴格按照行程表所列一步步走來，在喬治王子城空蕩蕩的灰狗巴士站枯坐，我發(fā)現(xiàn)即將迎來的育空之旅只是個超級簡化版，或叫“蜻蜓點水版”，不禁有些沮喪。說是育空之旅，實則僅在白馬與道森兩個地方停留，除了以路過的方式，我無法深入領略育空之美，更無法像石田當年那樣，與人合乘獨木舟順育空河慢慢漂流，感受河流的靜美壯闊。這種沮喪似曾相識？對了，是在東面夏洛特敦，旁聽德國人Bastian講述他準備駕車花五十天沿東部海岸線細細走一遍的宏偉計劃，內(nèi)心升騰起類似沮喪。可當時我立馬調(diào)整了情緒，堅信無論時間長短，我會有屬于自己的“看見”。旅行不是全能比賽，不是爭先恐后打破記錄——作通達狀告誡別人的，其實自己常常忘卻，在得與失的計較中再三反復。

于是，便有了與期待相去甚遠、在記憶中占據(jù)特別位置、屬于我的育空之旅�？紤]再三，決定將這趟旅行按日記的形式原貌呈上：它絕不完美，它有時潦草，它無時無刻不在觀察思考，它是珍惜或浪擲的一段時光。

8月4日：在路上

提前購買為期倆月的DiscoveryPass從喬治王子城開始啟用�；夜钒褪客瞥龅倪@種通票可在規(guī)定期限內(nèi)任乘，倘若遇到熱門路線或乘客較多的情況，持通票者需另花5加幣購買“乘車優(yōu)先權”（PriorityBoarding），才能保證上車有位。本以為從喬治王子城去育空白馬市的車隔天一班，必定供不應求，緊張兮兮問售票員需不需要另買乘車優(yōu)先權。售票員用一種“你怎么這么不了解情況”的揶揄眼神掃過我：“到目前為止，連你在內(nèi)，去白馬的乘客一共只有六位�！�

育空是一個特別甚至虛幻的存在——對許多加拿大人而言，僅是印刷在地圖上的名稱。真上了車，我發(fā)現(xiàn)有十來位同伴將和我一起，用腳步將育空從紙上“喚醒”。

司機是位快活的黑人，快活得過了份，使你不得不感染他的快樂，跟他一起點算生活中那些在你眼中暗淡無光以他的標準衡量無比美妙的璀璨時刻。之后我持DiscoveryPass多次搭乘灰狗巴士，遇到的司機秉性各異，卻再無一人如此樂觀，像一枚燃燒的黑炭帶給你溫暖。在他自娛自樂的嘮叨聲中眼皮漸漸耷拉下來，半夜被一陣冷風凍醒，模糊中瞥見鄰座蜷縮的身影，下意識翻出睡袋蓋上，第一個晚上就這樣在輾轉(zhuǎn)反側(cè)中熬過。

清晨，車到DawsonGreek，這是一個中轉(zhuǎn)站，所有乘客必須下車換搭另一趟巴士。朝陽斜斜掛著，只比地平線稍微往上。時間在此仿佛有了新的意義，忽有所悟：時間是不可逆的，只有一個方向。一切都會到來，無論好的壞的期待的懼怕的、計劃表上容易的部分或畏難的部分，最終都會拋諸腦后，時間就這樣一往無前……一晚夜車，接著一個白天，還有另一晚夜車，連續(xù)28小時在車上度過確實辛苦，可每當觸及“辛苦”二字，腦海里便浮現(xiàn)出印度那四面漏風把人吹得幾乎凍僵的localbus（本地公車），立馬覺得保持二十度左右恒溫的加拿大灰狗巴士實在享受。難怪有人總結(jié)，hold住了印度，就算hold住了全世界。

漸漸地，像進入了西部片，無論風景還是沿途人物，都彪悍中透著那么一絲絲神秘，體形龐大，似御風而生的化外精靈。這是一個迥異的世界，從賈斯珀開始，人造漸次歸權自然。自然不動聲色統(tǒng)領一切，人的力量再大也有所不逮：那么多的土地，那么遠的山，直至與云聯(lián)為一體。

下午在FortNelson再次換車，這回連司機也換了，告別快活健談的黑人司機，迎來一位嚴肅寡言的白人司機。在其后的旅途中我發(fā)現(xiàn)：這位司機雖多數(shù)時候嘴唇緊閉，可并非不茍言笑，他只是用自己靦腆的方式表達著友善，對工作認真負責，也因為他檢查車況太過仔細，我們的車晚出發(fā)了一刻鐘。等待時與在這站下車的女孩聊了幾句，眼前無論建筑還是容納其中生活的苦悶均一覽無余的北美小鎮(zhèn)，一位在快餐店工作的女孩竟去過香港，還去過兩次，去過兩次仍意猶未盡——哪怕聽她親口說出這個事實，我仍覺得不可思議：香港與去往育空路上的FortNelson，從地圖上看相距十萬八千里，人的移動使它們交匯。還有香港旁邊的深圳，當我好不容易從女孩困難的發(fā)音中辨認出這個詞，既荒謬又感觸：這也許是王小波“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的淳樸版解釋。即便女孩去香港的目的是購物，但她不滿足于世代相傳的此生此世，她心中另懷憧憬。當漫長的冬季來臨，小鎮(zhèn)與世界斷了聯(lián)系，遠在天邊的花花世界、曾經(jīng)的香港之旅，便成為她心中慰藉的詩意。一個育空女孩想往香港與一個中國女孩想往育空，從本質(zhì)上說毫無差別，她們偶然并注定，在FortNelson相遇。